文字表达
对于文字表达,刘知幾提出四点要求。
其一,“文约而事丰”。刘知幾很推崇《左传》《汉书》叙事简要,认为其余史书多失诸烦累。特别是骈文流行的时代,烦词冗句,泛滥成灾。因此,他主张“省句”、“省字”。①
刘知幾以古籍为例进行删节示范。如《孔子家语》云:“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。孔子闻之,曰:‘公索氏不及二年必亡矣。’一年而亡。门人问曰:‘昔公索氏亡其祭牲,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。今果如期而亡。夫子何以知然?’”这段文字共六十三字,他认为“可除二十四字”②,很有可能是“昔公索氏”至“如期而亡”这二十四字。可见叙事时以简驭繁,能够以最少的文字传达最多的信息,使表达干净利索。他指出王劭的《齐志》叙述高季式破尔朱兆,以七骑追奔逐北,只用了“夜半方归,槊血满袖”八字,“不言奋槊深入,击刺甚多”,“闻者亦知其义矣”。③可见文字简约还能产生弦外之音,耐人寻味。
刘知幾认为叙事有四种手法,即为“有直纪其才行者,有唯书其事迹者,有因言语而可知者,有假赞论而自见者”。他指出:“近史纪传欲言人居哀毁损,则先云至性纯孝;欲言人尽夜观书,则先云笃志好学;欲言人赴敌不顾,则先云武艺绝伦;欲言人下笔成篇,则先云文章敏速。此则既述才行,又彰事迹也。”由此看来,四种手法不必同时运用,否则“其费尤广”。④
刘知幾激烈抨击了外行充当监修,对编纂者的文字处理横加干涉,致使芜累不堪。武则天时期,修史者对于制敕入史不敢精简文字、撮取大意,只去掉开头的“门下”和结尾的“主者施行”几个字。监修官武承嗣大发雷霆,说:“公辈是何人,而敢辄减诏书!”⑤此后,编纂者便一字不落地照录敕文。刘知幾认为极其荒唐可笑。
其二,“文而不丽,质而非野。”⑥史书应准确地纪录人物、事件,可信性和可读性并重。行文可以典雅,可以质朴,但一定不能违背事实,一味采用文学手法,“虚加练饰,轻事雕彩”。⑦刘知幾举了几个例子。《东观汉纪》说:“赤眉降后,积甲与熊耳山齐。”他批评道:“弃甲诚众,必与山比峻,则未之有也。”曹魏小书都这样说:“文鸳侍讲,殿瓦皆飞。”他批评道:“《汉书》云:项王叱咤,慑服千人。然则呼声之极大者,不过使人披靡而已。寻文鸳武勇,远惭项籍,况侍君侧,故当屏气徐言,安能檐瓦皆飞,有逾武安鸣鼓!且瓦既飘陨,则人必震惊,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?”⑧如此雕饰夸张,便是美言不信了。
其三,“当世口语”,“从实而书”。《左传》如实笔录当世“刍词鄙句”,《史记》如实记载“当时侮嫚之词,流俗鄙俚之说”⑨,刘知幾肯定这种做法。但后来作者认为这类话不雅,便“假托古词,翻易今语”。⑩历史面貌因而失真、走样。王劭《齐志》大量记载北齐鄙言,对后世了解问题大有帮助。比如:唐代依然把中州叫做汉,把关西称为羌,把臣呼做奴,把母叫成姊,把国君称为大家,把师人(兵士)唤做儿郎,等等。“寻其本源,莫详所出,阅诸《齐志》,则了然可知。”⑪《齐志》载:“洛干感恩,脱帽而谢”。李百药撰《北史》,改写为:“高祖亲扶上马,洛干免冠稽首。”这样改动似乎古雅,但却不符合历史实际,一则鲜卑族习俗为不着冠冕,二则人在马背上,如何能做到跪在地上,长时间叩头至地面,以作拜谢?依据这种表达,“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,察古今之有异?”⑫北齐、北周,同是出自阴山的鲜卑族政权。牛弘撰《周书》,故求文雅,“记宇文之言,而动遵经典,多依《史》《汉》”。这与王劭《齐志》的表达大相径庭。“非两邦有夷夏之殊,由二史有虚实之异故也。”⑬同样,对于后世的官职宜如实直书,不能为求古雅而套用前代称谓。刘知幾批评谯周《古史考》所说“秦杀其大夫李斯”,以春秋时期诸侯国的大夫类比秦朝的丞相,不伦不类。⑭
其四,清晰明了,逻辑一致。刘知幾认为史文应明白易懂,不致产生误解,司马迁自称:“遭李陵之祸,幽于缧绁。”这给人留下疑窦,搞不清是“同陵陷没,以置于刑”,还是“为陵所间,获罪于国”。幸好《汉书》本传载其《与任安书》,备述受刑原因,才使人“克明其事”。⑮
由于资料成于众手,容有说法不一的现象,文字处理应注意逻辑一致。例如文献说周族兴起,“三分天下有其二”,商纣王为“独夫”;说到商的灭亡,却是“纣有臣亿万人,其亡流血漂杵”。这样便“是非无准,向背不同”。⑯
《汉书》对汉成帝,说法前后矛盾。《本纪》赞称:“成帝善修容仪,升车正立,不内顾,不疾言,不亲指。临朝渊默,尊严若神,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矣。”《五行志》却说:“成帝好微行,选期门郎及私奴客十馀人,皆白衣袒帻,自称富平侯家。或乘小车,御者在茵上,或皆骑,出入远至旁县。故谷永谏曰:陛下昼夜在路,独与小人相随。乱服共坐,混淆无别。公卿百寮,不知陛下所在,积数年矣。”⑰可见赞语不实,应统一起来。
利用前史重新修书,应注意对有关文字作处理,使提法不出漏洞。《史记》说陈涉死后,“至今血食”,《汉书》因袭不改。一在西汉,一在东汉,“事出百年,语同一理”⑱,岂是同一个“今”字的含义?
这四点要求,包括文字技巧和思想方法两方面的内容。
刘知幾的学术地位
《史通》一书审视千古,评品百家,系统地提出了历史编纂学理论,刘知幾从而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。
《史通》“虽以史为主,而馀波所及,上穷王道,下掞人伦,总括万殊,包吞千有”。⑲对古代文化进行了一次全面清理。刘知幾的时代,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依然流行。他讨论史书体裁,六家中包括经部著作。他把史才、史学、史识作为编纂者的素质要求,也谈到职业道德问题。明人王守仁、胡应麟和清人章学诚阐明“六经皆史”之旨,后二人倡导史家应有“史德”,可以认为刘知幾早已开其先河。刘知幾六家二体的分类虽然不够合理,但在政书体、纪事本末体等创立之前,各种体裁都已囊括无遗。
《史通》一书处处体现出刘知幾独具只眼。他对《史记》体例不纯和叙事杂乱的批评,具有很强的说服力。自从鲁迅在《汉文学史纲要》中盛赞《史记》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《离骚》”以来,现代学人纷纷学舌,相比之下,刘知幾要高明得多。而对于宋孝王《关东风俗传》、王劭《齐志》那样受到人们普遍诋毁和贬低的史书,刘知幾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,摆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。对于孔子修《春秋》为自己鲁国的事情曲为讳饰,也予以发覆、批评。
《史通》的主张,或被后世遵循,或给予后世以启迪。刘知幾批评赞语写成韵体,重复论语的意思,唐后诸史皆有论无赞。他建议增修《都邑志》,新旧《唐书》虽未单列成篇,但《地理志》都在相关地区中首先叙述长安、洛阳的建都梗概和制度规模。《氏族志》也未成篇,但南宋郑樵编纂《通志》,专门辟有《氏族略》。刘知幾建议增设制册、章表、诗颂书论等篇,虽然史书篇幅有限,难以包容,但后来所出《唐大诏令集》《陆宣公翰苑集》《文苑英华》等等,不妨看做是内失外补。清代编修《四库全书》,史部即有诏令、奏议一类。其余诸多都城、姓氏等方面的著作,也都可以这样看待。
刘知幾取得这样的成就,有其个人才学资质的因素,更有历史和时代的因素。关于历史因素,他自称前人的著作,如扬雄《法言》,王充《论衡》,刘劭《人物志》,陆景《典语》,刘勰《文心雕龙》等等,或培植起自己的审视眼光和批判精神,或启发自己全面清理文化遗产,建构理论体系。从《史通》的疑古、惑经,我们看到了《论衡》问孔、刺孟的影子。《文心雕龙》是我国第一部文学理论专著,《史通》是我国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,双峰并峙,二水分流,前者对后者的直接影响显而易见。关于时代因素,有两点应该予以注意。其一,迄于唐代,史学著述大量积存,流派纷呈,体例多元,亟待总结清理,时代在呼唤适应这项任务的人才。其二,《新唐书》卷一百三十二在刘知幾等几位史臣的传后,下了这样的评语:“唐兴,史官秉笔众矣。……知幾以来,工诃古人。”可见已形成小规模的社会思潮。诃而能工,不能斥为坏事。这群史官气味投合,应该会互相启发,彼此影响,不过其中刘知幾更加杰出,更能起主导作用罢了。
①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,第168页、170页。
②《史通通释》卷十五《点烦》,第434页。
③《史通通释》卷八《摸拟》,第224页。
④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原注,第168—169页。
⑤《史通通释》卷十五《点烦》附引例语,第440页。
⑥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,第165页。
⑦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,第180页。
⑧《史通通释》卷二十《暗惑》,第578页、582页。
⑨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言语》,第150页、152页。
⑩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,第178页。
⑪《史通通释》卷十七《杂说中》,第496页。
⑫《史通通释》卷六《叙事》,第179页。
⑬《史通通释》卷十八《杂说下》,第510页。
⑭《史通通释》卷八《摸拟》,第219页。
⑮《史通通释》卷十六《杂说上》,第460页。
⑯《史通通释》卷十三《疑古》,第388页。
⑰《史通通释》卷十六《杂说上》,第465—466页。
⑱《史通通释》卷五《因习》,第137页。
⑲《史通通释》卷十《自叙》,第292页。
《河洛文化论衡》徐金星郭绍林扈耕田等著
暂无相关评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