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教者何?即汉代经学所努力建设的纲常、礼制、名分、教化的一套伦理秩序。那么,名教是否出于自然?名教能否与自然吻合和谐?名教与自然的矛盾,在魏晋时代已显露并且令人困惑不已了,应该怎么办?这正是“竹林玄学”更为关注并力图解决的问题。名教与自然关系的问题,说到底,也正是作为本体的“自然”与作为社会现象的“名教”之间的“本末”关系问题。从理想的角度来说,既然“名教”曾经被尊崇为指导、安排世事的规范,应该合乎自然,但问题是,在曹魏时期,尤其是魏晋“禅代”的闹剧中,名教与自然脱节,“名教”只不过是司马氏集团压制异己、政治迫害的工具!阮籍因此对名教进行了批判。在《大人先生传》中,阮籍写道:“昔者天地开辟,万物并生,大者恬其性,细者静其形。阴藏其气,阳发其精。害无所避,利无所争。放之不失,收之不盈。亡不为夭,存不为寿;福无所得,祸无所咎;各从其命,以度相守。……今汝造音以乱声,作色以诡形,外易其貌,内隐其情;怀欲以求多,诈伪以要名;君立而虐兴,臣设而贼生。坐制礼法,束缚下民。欺愚诳拙,藏智自神。……汝君子之礼法,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;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,不亦过乎!”阮籍则是依据自己心目中的理想,虚构出“大人先生”的形象,“大人先生”与道同体、与天地并生,行为高妙,不拘于俗,以天地为家,与造化为友,视自然为生命,正是自然精神的表现。反之,作为对立面的“域中君子”,则是那些表面拘于礼乐名教的世俗之人,他们“服有常色,貌有常则,言有常度,行有常式”,循礼守则,“诵周孔之遗训,叹唐虞之道德”,以名教为圭臬,却充满了虚伪,表现得猥琐。①这两种形象的鲜明对照,体现了阮崇尚自然、反对名教的自由精神。
与阮籍同时、齐名而且思想倾向一致的嵇康,则有更丰富的相关理论阐述(这或许是因为嵇康的著作相对而言佚失较少)。嵇康(223—262)字叔夜,谯国铚县(今安徽宿县)人,寓居河内山阳县(今河南修武),与阮籍、山涛、刘伶等人交游,被称为竹林七贤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嵇康传》说他“文辞壮丽,好言《老》《庄》,而尚奇任侠。至景元中,坐事诛”。②裴松之注引《嵇氏谱》《魏氏春秋》等书曰:“[康]家世儒学,少有俊才,旷迈不群,高亮任性,不修名誉,宽简有大量。学不师授,博洽多闻,长而好《老》《庄》之业,恬静无欲。性好服食,尝采御上药。善属文论,弹琴咏诗,自足于怀抱之中。以为神仙者,禀之自然,非积学所致。至于导养得理,以尽性命,若安期、彭祖之伦,可以善求而得也。著《养生篇》。”“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,与之游者,未尝见其喜愠之色。”“康所著诸文论六七万言,皆为世所玩咏。”嵇康因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为妻而入仕,在洛阳任郎中、中散大夫。因属魏宗室婿,故于司马氏篡权后隐退不仕,颇招嫉恨。终因司马昭心腹锺会构陷而死于司马氏之手。“康临终之言曰:袁孝尼尝从吾学《广陵散》,吾每固之不与。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!”③
嵇康创作了相当数量的诗歌和散文,而比较集中反映其哲学思想作品则是《声无哀乐论》《养生论》《释私论》《难自然好学书》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等。
“竹林玄学”所关注并力图解决的问题,是名教与自然的关系。萧汉明先生指出:“综观嵇康学术思想之全,似可发现无论是他的情性论,还是他的乐论,甚至养生论,都是紧密围绕‘越名教而任其自然’这一主旨展开的。是以其言往往‘轻贱唐虞而笑大禹’(《卜疑》),‘非汤武而薄周孔’,鄙薄名教而笃好老庄之言,自称‘老子、庄周,吾之师也’(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)。因此,所谓‘越名教而任其自然’,不只是他学术思想中的一个观点,而是他全部学术思想的核心之所在。”④依萧汉明先生之论,嵇康以“越名教而任其自然”为核心的玄学思想,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探究。
第一,嵇康论述了情性与名教之冲突。与王弼从道家自然哲学的立场出发调和名教与自然、主张“名教本于自然”的观点不同,深受道家思想影响,追求精神自由独立的嵇康,认为人之情性出于自然,但名教的产生却是“至人不存,大道陵迟”的产物,而作为名教的依据的儒家“六经”,不可能与人的自然之性相吻合。他说:“及至人不存,大道陵迟,乃始作文墨,以传其意,区别群物,使有类族;造立仁义,以婴其心;制其名分,以检其外;劝学讲文,以神其教。故六经纷错,百家繁炽,开荣利之涂(途),故奔骛而不觉。”⑤
嵇康提出,既然名教是对大道的分裂,是对人性的戕害,要获得身心的自由解放,就应该超越名教,彰显人的自然本性。在《释私论》中,嵇康说:“夫称君子者,心无措乎是非,而行不违乎道者也。何以言之?夫气静神虚者,心不存乎矜尚;体亮心达者,情不系于所欲。矜尚不存乎心,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;情不系于所欲,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。物情顺通,故大道无违;越名任心,故是非无措也。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,以通物为美;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,以违道为阙。"⑥
“心无措乎是非,而行不违乎道”,正是从道的高度来把握。这种“审贵贱而通物情”,“以无措为主,以通物为美”的境界,只能从心有矜尚、情困于欲、深陷于“名教”罗网的状态中超越才能获得。正因为嵇康有如此的精神追求并付诸行动,所以他最终难免被司马氏集团恰恰以“名教”名义杀害的悲惨结局。
第二,嵇康论述了声无哀乐论与乐教之冲突。在《声无哀乐论》一文中,嵇康以假想的秦客(儒家乐教观念的代表)与东野主人(实际即代表嵇康本人)问答辩难的形式,研讨了“声”与“情”的关系。《声无哀乐论》曰:“夫天地合德,万物资生;寒暑代往,五行以成;故章为五色,发为五音。音声之作,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,其善与不善,虽遭遇浊乱,其体自若而无变也。岂以爱憎易操,哀乐改度哉!”⑦
嵇康从多方面论证,音乐和自然音声一样,源于天地宇宙,是阴阳之气陶铄的结果,所以,音乐之“体”(本体)是自然而非社会的,是天籁而非人为的,它有自身的独立性,既不依附于人的主观情感,也和社会治乱无关。名教(儒家的乐教)所持的“声音之道与政通”、“识声而知政”和“移风易俗”的观念,实际上是禁锢人的精神的手段。
第三,嵇康通过论养生,寄托了他对理想人格的追求。嵇康的养生论思想,着重强调养神。《养生论》曰:“精神之于形骸,犹国之有君也。神躁于中,而形丧于外,犹君昏于上,国乱于下也。”⑧
嵇康认为,“导养得理,以尽性命”,长寿可期。但他更为重视的是从养生进到理想人格的追求。嵇康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的特征,萧汉明先生归结为三个方面的内容:其一,少私寡欲,不羡慕荣华富贵;其二,不可宠辱,保持人格的独立自尊;其三,游心乎道义,不受名教羁绊,保持自由的人生。在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,嵇康说自己不愿出仕的原因,有“必不堪者七,甚不可者二”,其文看似谑语,实际上正是嵇康追求自由洒脱生活之心态的反映。
颜之推的《颜氏家训·养生篇》提到:“嵇康著《养生》之论,而以傲物受刑。”这的确点出了一个形成强烈反差的结局,这既是嵇康的思想和性格决定的悲剧性命运,也是魏晋之际政治险恶污浊,对于追求“任自然”之自由境界的士大夫残害扼杀之特出事例。
以阮籍、嵇康为代表的“竹林玄学”,以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的矛盾关系为关注之重心,以“越名教而任其自然”为玄学思潮之核心,其影响当时是巨大的,后来是深远的。在很大程度上,以阮籍、嵇康为代表的“竹林玄学”,造就了“魏晋风度”、“名士风流”的文化底蕴及表现形态。
四、裴頠的“崇有”思想
魏晋玄学思想在其发展过程中,由不同流派、学说从不同的角度加以修正、深化,呈现出正、反、合的发展轨迹,体现了古今中外思想文化发展的某种规律。在魏晋玄学思想的“贵无”论产生巨大影响之际,出现了裴頠和他倡言的“崇有”论哲学,从玄学内部修正了“贵无论”的偏差。
裴頠(267—300)字逸民,河东闻喜(今山西闻喜)人。其父裴秀为魏晋著名学者,地图学家,官至司空,封钜鹿郡公。裴頠博学多才,西晋后期在首都洛阳当官,历任国子祭酒、右军将军、左军将军,累迁至侍中、尚书左仆射。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,年仅三十四岁。《晋书·裴頠传》曰:“頠深患时俗放荡,不尊儒术,何晏、阮籍素有高名于世,口谈浮虚,不遵礼法,尸禄耽宠,仕不事事;至王衍之徒,声誉太盛,位高势重,不以物务自婴,遂相放效,风教陵迟,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。”⑨魏晋时代,“贵无”之说盛行,在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的观念下出现的流弊是:以非礼毁法就是“任自然”,以所谓“名士风度”相标榜,于是,裸体、纵酒、放荡、服食,无所不为,却以世间事务为庸俗,上行下效,严重破坏了社会风气,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。裴頠对此深感忧虑,他撰写《崇有论》的用意,是要对这种状况进行补偏救弊。
《崇有论》全文收录于《晋书·裴頠传》中,共一千五百余言,析事阐理很有自身逻辑上的自洽性。开篇即曰:“夫总混群本,宗极之道也。方以族异,庶类之品也。形象著分,有生之体也。化感错综,理迹之原也。夫品而为族,则所禀者偏,偏无自足,故凭乎外资。是以生而可寻,所谓理也。理之所体,所谓有也。有之所须,所谓资也。资有攸合,所谓宜也。择乎厥宜,所谓情也。识智既授,虽出处异业,默语殊涂,所以宝生存宜,其情一也。”。在这段话中,裴頠运用辨名析理的方法,阐述他所体认的“道”是“总混群本”,“有”者即是根本,“有”者即是理之体现。万有者,以相互资生而存在。裴頠对“理”、“有”、“资”、“宜”、“情”进行界定,特别是指出了“理”是“生而可寻”的,而非虚无者,这就为他阐发“崇有”论奠定了基础。
接着,裴頠陈述道:“众理并而无害,故贵贱形焉。失得由乎所接,故吉凶兆焉。是以贤人君子,知欲不可绝,而交物有会。观乎往复,稽中定务。惟夫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,躬其力任,劳而后飨;居以仁顺,守以恭俭,率以忠信,行以敬让,志无盈求,事无过用,乃可济乎!故大建厥极,绥理群生,训物垂范,于是乎在,斯则圣人为政之由也。”这段话阐发了“圣人为政之由”,根本所在不是无为而治,而是“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”,积极有为,遵循物则,以仁顺、恭俭、忠信、敬让等道德来调整人伦关系。若非如此,将产生种种弊端和危害:“若乃淫抗陵肆,则危害萌矣。故欲衍则速患,情佚则怨博,擅恣则兴攻,专利则延寇,可谓以厚生而失生者也。悠悠之徒,骇乎若兹之衅,而寻艰争所缘。察夫偏质有弊,而睹简损之善,遂阐贵无之议,而建贱有之论。贱有则必外形,外形则必遗制,遗制则必忽防,忽防则必忘礼。礼制弗存,则无以为政矣。”
“礼制弗存,则无以为政矣”,是裴頠对遗弃一切现实伦理规范的后果的判断。裴頠指出“贵无”论的危害,还在于破坏了正常的社会运转功能和社会秩序安排:“遂薄综世之务,贱功烈之用,高浮游之业,卑经实之贤。人情所殉,笃夫名利。于是文者衍其辞,讷者赞其旨,染其众也。是以立言藉于虚无,谓之玄妙;处官不亲所司,谓之雅远;奉身散其廉操,谓之旷达。故砥砺之风,弥以陵迟。放者因斯,或悖吉凶之礼,而忽容止之表,渎弃长幼之序,混漫贵贱之级。其甚者至于裸裎,言笑忘宜,以不惜为弘,士行又亏矣。”这些正是对魏晋时代“贵无”玄风所产生之弊端、所带来之负面影响所进行的针砭。这是相当精彩的论述,因为他敏锐地抓住了“贵无”论的缺陷而进行批判,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,所以能够引起时人的关切和共鸣。
文章最后,裴頠说:“夫至无者无以能生;故始生者自生也。自生而必体有,则有遗而生亏矣。生以有为已分,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。故养既化之有,非无用之所能全也;理既有之众,非无为之所能循也。心非事也,而制事必由于心,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,谓心为无也。匠非器也,而制器必须于匠,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,谓匠非有也。是以欲收重泉之鳞,非偃息之所能获也;陨高墉之禽,非静拱之所能捷也;审投弦饵之用,非无知之所能览也。由此而观,济有者皆有也,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!”⑩裴頠提出了“自生论”,来论证“崇有”说的正确。“始生者自生也”,这是裴頠对世界上万事万物生成的认识,即其宇宙生成论,而“济有者皆有也”则说明了万有相互资生的道理。
裴頠的“崇有论”,与“贵无论”针锋相对,其实也可以视为是对“贵无论”的扬弃。与“贵无论”不同的是,裴頠不是要在名教之外寻找一个“自然”作为本体,而是认为“名教”本身就是本体,所以人们应该“崇有”而不是“贵无”。这就使魏晋玄学关于“有”、“无”关系问题的讨论更加全面和深入,起到了反向思维所产生的促进作用。
五、向秀、郭象的“独化”思想
向秀、郭象通过对《庄子》文本的解读和注释,推进魏晋玄学的发展。
向秀(约227—272)字子期,河内怀(今河南沁阳)人,与阮籍、嵇康等交往,名列竹林七贤。向秀生活于魏晋乱世,起初不乐仕进,曾与嵇康锻铁于洛阳,与吕安灌园于山阳(今河南修武)。嵇康被杀害后,向秀应岁举来到洛阳,司马昭问他:“闻君有箕山之志(箕山在河南登封境内,唐尧想把天下的统治权让给许由,许由不接受,逃到箕山隐居),何以在此?”他回答说:“巢(隐士巢父)、许(许由)狷介之士,不足多慕。”⑪司马昭非常高兴。向秀在洛阳,官做到黄门侍郎、散骑常侍。
郭象(252—312)字子玄,河南(今洛阳)人,在洛阳做官至黄门侍郎、太傅主簿。《晋书·郭象传》记载,他“少有才理,好《老》《庄》,能清言。太尉王衍每云:‘听象语,如悬河泻水,注而不竭。’州郡辟召,不就。常闲居,以文论自娱”。⑫
按照《世说新语》的说法,向秀曾为《庄子》作注,书名叫《庄子隐解》,“妙析奇致,大畅玄风”。但《秋水》《至乐》二篇的注尚未完成,他就去世了。郭象“见秀义不传于世,遂窃以为己注。乃自注《秋水》《至乐》二篇,又易《马蹄》一篇,其馀众篇,或定点文句而已”。⑬
传世署名郭象的《庄子注》中,哪些是郭象抄袭向秀的现成文句,哪些是郭象补充或改订的说法,现在已经无从厘定。但由于《庄子注》是他们二人的共同著作,表明他们的哲学见解基本一致,所以下文分析郭象如何说,实际上也就是向秀如何说。
郭象玄学思想的核心是“独化”说。“独化”说的提出,源于郭象对“有”、“无”相生问题的关注和探讨。从正始玄学开始,“贵无”论者都崇尚“无”,以“无”作为宇宙自然之本体,“贵无”论风行一时。但“贵无”论经过裴頠“崇有”论的针对性的辩难、批判之后,其弱点得以暴露。于是,郭象所面临的理论难题,或者说他需要完成的任务,就是在“正”、“反”两论的基础上进行整合,实现理论上的深化。
郭象赞同并且继承了裴頠《崇有论》中“无不能生有”的观点,以及“始生者,自生也”的观点。但他对“无”的认识,却既不同于王弼等“贵无”论的以“无”为天地万物之“本”的看法,也不同于裴頠“崇有”论的以“无”为“有之所谓遗者也”的看法。他对“无”的理解是:“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,何哉?明生物者无物,而物自生耳。”⑭“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,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。是以夫有之为物,虽千变万化,而不得一为无也。”⑮
郭象认为,“无”并非与“有”相对而言者,“无”不是“有”所从生的本体(故不同于“贵无”论),也不是“有”对本体分割后的消失状态(故不同于裴頠“崇有”论),老、庄所屡称的“无”,仅仅是说明“生物者无物”(天地万物的生成没有任何东西作为它的根据),因此就推论出:“物自生耳。”《庄子注·齐物论章》中,对此有更细密的论述:“然则生生者谁哉?块然而自生耳。自生者,非我生也。我既不能生物,物亦不能生我,则我自然矣。自己而然,则谓之天然。天然耳,非为也,故以天言之。以天言之,所以明其自然也,岂苍苍之谓哉!而或者谓天籁役物,使从己也。夫天且不能自有,况能有物哉!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。莫适为天,谁主役物乎?故物各自生,而无所出焉,此天道也。”⑯万物都是“块然而自生”,在郭象看来,这是一种是“自己而然”的“天然”状态。绝对的万物所从出的“造物主”并不存在,真正的“造物主”,就是万物之自身。所以说,“物各自生,而无所出焉,此天道也”。然而,万物的“自生”、“自为”、“自有”如何实现?在万物“自生”的过程中,既然无万物所从出的“造物主”,又无原因、无根据、无关联性,又如何能成就这森罗万象的世界呢?郭象提出了颇具神秘色彩的观点:“万物独化于玄冥之境。”他说:“世或谓罔两待景,景待形,形待造物者。请问夫造物者有邪、无邪?无也则胡能造物哉?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。故明众形之自物,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。是以涉有物之域,虽复罔两,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。故造物者无主,而物各自造。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,此天地之正也。”⑰
“独化”,郭象借注释《庄子·齐物论》说明其状态乃是庄子所言“无待”之化,即所谓“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,此天地之正也”。他又分剖道:“若责其有所待而寻其所由,则寻责无极。卒至于无待,而独化之理明矣。”⑱而“玄冥之境”则是万物“独化”的场所和境界,是一种自满自足的玄妙境界。
作为“独化”的一个依据,郭象提出了万物“各有定分”。在注释《庄子注·逍遥游》中的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”,“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”时,他说道:“物各有性,性各有极,皆如年知,岂跂尚之所及哉!”“夫物未尝以大欲小,而必以小羡大,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,非羡欲所及,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。”⑲郭象认为,万事万物,应该各适其性,自足其性,这样就可以大小俱足。
对于“竹林玄学”所重视讨论的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的关系问题,郭象从“万物独化于玄冥之境”以及“万物各有定分”、“万物各适其性”的观点出发,调和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的关系,认为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并非矛盾,反而可以达致“名教”即是“自然”、“自然”即是“名教”的境界。郭象在《庄子序》中说:“然庄生虽未体之,言则至矣。通天地之统,序万物之性,达死生之变,而明内圣外王之道,上知造物无物,下知有物之自造也。其言宏绰,其旨玄妙。至至之道,融微旨雅;泰然遣放,放而不敖。故曰不知义之所适,猖狂妄行,而蹈其大方;含哺而熙乎澹泊,彭腹而游乎混芒。至仁报乎无亲,孝慈终于兼忘,礼乐复乎已能,忠信发乎天光。用其光则朴自成。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。”这段话的中心旨意是:在庄子哲学中,万事万物依各自本性而独化,在玄冥之境中,彼此各自相安,而构成和谐的整体。人们虽不知道仁义孝慈、礼乐忠信的名目,却能够自然合乎其规范。只要质朴的本性不受破坏,国家政治就能独化与玄冥之境。这是郭象所理解和阐述的庄子哲学的“内圣外王之道”。
向秀、郭象在魏晋玄学的后期阶段,通过注《庄子》的形式,整合了正始玄学、竹林玄学、裴頠“崇有论”思想的资源,以“独化论”为核心,构建了一个完整、庞大的玄学思辨体系,代表了魏晋玄学发展的最高成就。
①[曹魏]阮籍《阮籍集》卷上《大人先生传》,第66—67页、第64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版。
②《三国志》卷二十一《嵇康传》,第605页。
③《三国志》卷二十一《嵇康传》裴松之注引《嵇氏谱》《魏氏春秋》,第605—606页。
④萧汉明《道家与长江文化》第255—256页,武汉:湖北教育出版社,2005年版。
⑤[曹魏]嵇康著、戴明扬校注《嵇康集校注》卷七《难自然好学论》,第259—260页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2年版。
⑥《嵇康集校注》卷六《释私论》,第234页。
⑦《嵇康集校注》卷四《声无哀乐论》,第197页。
⑧《嵇康集校注》卷三《养生论》,第145页。
⑨[唐]房玄龄等《晋书》卷三十五《裴頠传》,第1044页,北京:中华书局,1974年版。
⑩《晋书》卷三十五《裴頠传》,第1044—1047页。
⑪[南朝]刘义庆著、余嘉锡笺疏《世说新语笺疏》卷上之上《言语第二》,第93页,北京:中华书局,2007年版。
⑫《晋书》卷五十《郭象传》,第1396—1397页。
⑬《世说新语笺疏》卷上之下《文学第四》,第243—244页。
⑭[战国]庄周著、[西晋]郭象注、[唐]成玄英疏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四《在宥第十一》,第220页,北京:中华书局,1998年版。
⑮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七《知北游第二十二》,第435页。
⑯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一《齐物论第二》,第26页。
⑰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一《齐物论第二》,第57页。
⑱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一《齐物论第二》,第57页。
⑲《南华真经注疏》卷一《逍遥游第一》,第5页、第6页。
《河洛文化论衡》徐金星郭绍林扈耕田等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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